21、人间至善

万里晴空，碧蓝无垠。
盛暑的阳光本来是很毒辣的，本来是很燥热的，可阎浮大地万万里疆域却在冰封之中，万万里的土地，都变成了冻土，再酷再烈的阳光，也都不能给人带来半点的温暖。
燕离当然已不是第一次逃命，但带着一个又虚弱又受伤的老头儿逃命，倒还是头一遭。逃出地底后，星灵们仍对他穷追不舍，他一面要照顾受伤的王淳，一面要应付星灵们层出不穷的手段，因而到夜晚才总算完全摆脱。
王淳躺在枯枝落叶搭造的床上，尽管身上已盖着一件毛茸茸的毯子，旁边还有篝火，他还是感觉到透骨的寒意在不断入侵。阎浮大地的变化才不过几日功夫，可这冻土却如同亘古就存在。
也许出于意志，恒久的意志。
篝火“噼里啪啦”的响。王淳有心想要找个人说说话，转移一下注意力，好暂时忘却寒冷。侧头看盘膝调息的燕离，看他不时地往嘴里丢丹药，知道他今日的消耗非常严重，实在也不敢打扰他。黑暗中，他怅惘地看着灿烂星空，总觉得跟以前不太一样。
除非学习过观星术，否则凡人根本察觉不到星界的破碎。而且就算他能察觉到，也未必会有什么别的感想。对于他来说，什么时候能恢复正常，什么时候生活能重新稳定下来，还有女儿的幸福，就是他全部的牵挂了。
他的眼睛虽然在看着星空，但星空的灿烂美丽，却一点也没印在他心底。因为他的眼睛里只有怅惘：“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呢？今年本该有个好收成的，好端端的……”
“星灵是我释放的。”燕离忽然睁开眼睛，往篝火里添了点枯枝。
王淳吃惊地转头看他，看着看着，就平静下来了：“你们修行者的事情，小老儿不懂，也就无权评论。但我绝对相信，你不是故意要放他们出来害我们的。”
燕离心里一热：“你真的不怨我？”
王淳道：“老朽说不了什么漂亮话，如果怨你能让一切恢复如初，那么老朽肯定是第一个。”
燕离道：“我不是救世主，但我愿意去试试。”
王淳又看了看他，叹了口气道：“我现在知道，你跟我说那些话的用意了。你即将要做的事肯定很危险，老朽所能做的，只有为你祈祷了。”
顿了顿，他忽然道：“燕小兄弟，老朽没读过什么书，活得不够通透，所以难免顽固古板一些，你真觉得我是错的？”
燕离想了想，道：“王老爹，你应该知道修行者也是肉体凡胎。”
王淳道：“这我倒是知道，无论修为多么厉害，都只能达到武道人仙之体。”
燕离点头：“修行者并没有比凡人强多少，也有生老病死，饿了也需要吃，渴了也需要喝。那你可知道，为何凡人要把自己跟修行者区分开来，并且自认低一等？”
王淳道：“还不是修行者主宰着我们的生死。”
“你错了。”燕离道。
“哪里错了？”王淳道。
“修行者有一颗凡人没有的心。”燕离道。
王淳不服道：“这个说法老朽不敢苟同。”
"Oh?" Yan Li said.
王淳道：“你无非是想说，凡人挣扎求存，把所有的精神都放在赡口行当上，生活里只有苟且而缺少美感。你天生就是修行者，当然理解不了我们的苦。我们若是拥有像你一样强大的力量，难道会不懂得去追求理想，追求更好的生活吗？”
燕离吃了一惊，没想到王老爹这个粗汉子，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见解。他笑道：“可是这世上就有这样一种人，她即便没有真名，即便出身平凡，也还是会去追逐自己的梦想，会向着自己认定的方向努力前进。”
王淳怔了怔，旋即若有所悟道：“你认为巧巧就是这种人？”
燕离道：“有些人你是关不住的，她天生向往自由的境界。巧巧是你女儿没错，但她也是她自己。修行者所唯一的不同处，只有世俗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不再是她的枷锁，她已有能力将之打破。”
“难怪巧巧会在成婚当晚出逃……”王淳失神般喃喃着，回过神时，向燕离苦笑道，“多亏了燕小兄弟的点醒，才没让老朽继续错下去。没想到老朽活了快六十年，还没有燕小兄弟通透，惭愧啊！”
燕离笑了笑：“在下一家之言，王老爹听听也就是了。何况我所指的修行，不是必须有真名才能进行。”顿了顿，他接着道，“我们已经耽搁得太久了，必须马上赶去花江城跟他们汇合，你的身体支撑得住吗？”
“没问题！”王淳精神一振。
燕离当即驮起他，踩灭了火堆，然后向花江城奔去。
往日有烟火城之称的城池，在黑暗中静卧着，如死掉的虫，虽然曾经那么美丽地燃烧过，到底只剩了灰烬。
二人进城许久，兜兜转转却没有找到四个小年轻。
燕离并没有隐藏气息，那四个年轻人有两个神境高手，没道理发现不了他，难道他们没有逃过星灵的追捕？
怀着这样的疑问，燕离在路边找了一个有地窖的民宅，把王淳安顿在地窖里，又找了些御寒的衣物给他，然后离开地窖来到地面，回想着幽魂林以及周边的地形，思考从哪里开始搜查。
正思考，突然发觉有一个气息冲入城里大喊：“燕大侠救命！”
燕离飞身赶去，只见是宋家三兄妹的宋智，他脸色苍白，喘得就好像一口气爬了十座山，几乎快要断气的感觉。看到燕离大喜着狂奔过去，然后跪倒在地：“燕大侠，快救救雪落他们吧！”
“怎么回事起来慢慢说。”燕离把他扶起来，他悲愤道，“那些星灵，还有那个怪物一直不肯放过我们，我们一开始怕连累燕大侠，一直不敢靠近花江城，后来被逼到了夹子山里，连靠近花江城的机会都没有了。”
夹子山就是花江城所属的中型猎场，此山由于夹在一条峡谷的中央而得名。
“后来呢？”燕离忙问。
宋智目露惊恐道：“兽潮，漫天遍野的兽潮，我们杀到没力气了，只能躲入地洞里。他们给我制造了一个机会，让唯一还有力气的我逃出来报信。”
燕离道：“在什么位置，立刻带我去。”
宋智欣喜点头：“燕大侠快跟我来。”说罢连忙头前带路，可是没有几步，他忽然停下来，背对着燕离，似乎带着迟疑道，“可是有一个问题。”
燕离蹙眉道：“什么问题？”
“我不是来给你带路的。”宋智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那你来干嘛？”燕离道。
“我是来杀你的。”宋智突然转身，手持利刃迅若闪电般刺向燕离的心脏。
燕离却只是伸手一夹，就已夹住了那利刃，再一用力，利刃已被他拗断，他夹着残刃架在宋智的脖子上冷冷道：“你不是宋智，你是谁？”
假宋智眯起眼睛：“你居然能识破我。”他的身上一点一点发生变化，就好像蛇蜕皮一样，只不过褪下来的是本命符。数不清的本命符缭绕着，忽而在他的双手凝聚，像画图似的，竟拼凑成了龙爪状。
寒光乍起，龙爪已抓向燕离。燕离向后一个倒纵，如大鹰般后掠十丈远落地，冷冷地看着假宋智真星灵：“没见过的符法，你是什么部落的？”他的心里远没有表面的平静。无论是在济水郡跟石啸宇斗法的星灵，还是显现在地底的星灵，抑或是眼前这个，都跟他之前遇到的有很大不同。
他一直说不上来的这种感觉，此刻豁然贯通了。之前遇到的星灵，心灵纯净，情绪都写在脸上，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回到阎浮后遇到的，就拿眼前这个来说，居然会伪装成宋智来刺杀他，可见其觉醒后，受到了原身人族的影响，变得狡诈而且残忍。
那星灵冷笑道：“看来你对我们已有所了解，那你就应该知晓，现在阎浮由我们星灵主宰，这北唐境就是我侯通天的地盘。”
燕离怒道：“我管你是谁的地盘，你把他们怎么了？”
侯通天受人族的影响颇深，原身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人，发出了一种恶趣味的笑声：“小子，我刚才句句属实，只不过他们五个都在，没有人逃出来罢了。”他挑衅般勾了勾手指，“我已经在那里设下了天罗地网，问题是你有这个胆子去救人吗？”
燕离当然有。他现在就已经到了夹子山，已经找到了王雪落四人。他们五人几乎都受了重伤，其中修为最弱的宋灵，更是已经昏迷不醒。
看到燕离突然到来，他们当然很惊喜，可是想到外头那无穷无尽的兽潮，那些实力恐怖的星灵，又觉得一阵一阵的无力。
“燕大侠，你还是快走吧，别被我们连累了……”宋智靠着岩壁有气无力地说道。丹药都已耗尽，他已没有办法恢复真元，眸子里都是灰暗和绝望。“就算你再厉害十倍，也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微弱的星光透过丛林，透过层层的埋伏，投到这个离地面约有数尺的岩洞，照出其余几人的脸庞，也可见的是灰暗和绝望。
宋峰道：“是啊燕大侠，你与其跟我们一起死，倒不如逃出去，帮我们多杀几个星灵，也算是为我们报仇了……”
石啸宇根本不敢看燕离，他觉得很丢脸，对自己很失望，他想振作起来，可是无力感像诅咒一样笼罩着他。“燕，燕十方，你还是走吧……”
“燕大哥。”王雪落吃力地站起来，美目含泪，从头上把一件玉钗摘下来，放到燕离的手上，“这是阿爹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送我的，你帮我转交给他，就说女儿再也不能尽孝了……”
“是件宝具。”燕离掂了掂，就算他的符箓造诣才刚入门，也能看出这是一件防护性的宝具。只不过用料很差，手法也不高明，最多也就只能挡下修真上境的全力一击。但对于王淳而言，这玉钗却几乎要倾家荡产才能买得起。
“你爹既然把它送给你，就没有打算要回去。”他笑了笑，重新别在王雪落的发间，然后环视一眼几个年轻人，轻声说道：“我有一个哥哥，名叫燕朝阳，你们应该都认识。”
“龙魂枪燕朝阳。”众人疑惑地看着他。
“朝阳朝阳，早上的太阳。”燕离对他们笑道，“我这个哥哥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无论处在怎样绝望的境地，他都永远充满希望。因为他觉得希望是一个好东西，或许是最好的东西，好东西永不消逝。”
他已向洞外走去，迎着星灵的埋伏，他的最后一句话还在岩洞里回荡着：“我希望你们永远不要放弃希望。”
年轻人们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突然一个“嗷”的叫声把他们拉回现实。
是那个怪物！
岩洞陡然一震，然后他们再一次体会到了螳螂怪的恐怖，整个岩洞上方的山体都被削去并且粉碎。粉碎就是化作漫天灰尘，粉碎就是里外都照见。他们看到燕离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敌人的包围圈里，看到月白清辉落在他身上，荡开一层灿烂却单薄的光环，光晕渲在地上，使拉长了的影子显得格外伟岸。
"Kill him."
侯通天狞笑一声，大手一挥。上百星灵，连同螳螂怪一起动了。本命符组建成的炮管凝聚烈炎，螳螂怪的刀锋臂直接携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横扫燕离。
燕离只轻轻一跃，人已高高跳起，他跳到高空却没有落下，然后他就被通天彻地的烈炎所吞没。
“燕大哥！”王雪落看到这一幕，险些昏倒过去。
但下一刻，所有的烈炎就消失了，他们忍不住张大了嘴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因为那上百个星灵连同他们的首领一起，竟在一瞬间变成了灰烬。虽然这些星灵并不会真的死去，还有本命符在维持着他们的生命，但看着地上多出来的一个个如同茧般的光团，年轻人们知道，这些星灵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逞威风了。
然后他们才看到，承托住燕离的是一座剑山，那剑山几乎与螳螂怪一样高，螳螂怪见状发出怒吼，刀锋臂直戳向剑山。
燕离突如悬蛛倒挂，凌空虚摄剑山，只见庞大剑山轰然拔起，然后悍然斩落。那螳螂怪整个被劈成两半，在凄厉的惨叫中交织玄光，化作满地的珍宝。
ps：今天四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