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9章 等你太多年

郑峰看到了一场殊死搏斗。
搏斗双方是两个容貌一模一样，身穿科学工作者喜欢的白褂子，面容苍白、体型瘦削、蓬头垢面、长发紊乱的年轻人。
其中一个是福莱德斯。
另一个，便是骺族星的统治意志，却也是福莱德斯。
郑峰往前飘去，想搭把手。
但他却摸了个空。
他看得见，摸不着。
附近的战友们眼见郑峰在凝胶体中凭空消失，一时间于惊慌中陷入狂怒，但却无能为力，只得向身边的骺族装甲发起狂躁猛攻。
简·罗兰不慎被一台骺族装甲一锤命中后背，往前激射而去，正正撞上凝胶体。
郑峰心头一紧。
但奇怪的是，明明眼看着简·罗兰与凝胶体碰上了，但她却径直毫无阻碍的继续往里，撞到地洞墙壁上，再给原地弹开。
她的装甲身上并未沾染丁点胶体，像是无声无息的穿了过去，与郑峰试图去碰触两个福莱德斯时一样。
简·罗兰翻身过来，稍许疑惑，但转眼后又与另一个扑上的骺族装甲杀在一起。
郑峰只默默的看着，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又将注意力转至两个福莱德斯身上。
两人搏斗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滑稽，只扭打在一起，手足口并用，恰如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胡乱厮打，既无章法，更没点符合当代技术背景的科技感。郑峰看得几欲吐槽，却着实难寻槽点。
“这是什么情况？什么？你怎么还没死？”
其中一个福莱德斯将另一个成功摁在身下，拳拳往地上那个落了下风的面门上直招呼，却又冷不丁回头看了郑峰一眼，满脸惊诧的怒道。
郑峰眯缝起眼睛，却不答，只说道：“你不是人类，也不是复眼者，你是幕后主使的一份子，是更高阶的文明。按照过去科学家的分析，你的文明甚至跨越了宇宙世代，但你却对人类的面部表情掌握得如此熟练，并且你也有类似于人类的情绪。”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什么你还没死！”
那假的福莱德斯满心不解。
此时，地上的福莱德斯却突然爆喝一声，奋起发力，原地打了个滚，脱出控制，再转身灵巧的一脚踢出，正中另一个福莱德斯的面门，使其仰面就到。
旋即，逆转局势占据上风的福莱德斯状若疯魔般扑了上去，猛的张口，照着另一个“自己”脖颈上狠狠咬去，撕扯下一块肉来，咀嚼两下，竟吞入了腹中。
被咬的福莱德斯发出痛苦呻吟，脖颈上就如被啃了一口的雪糕般少了一片肉，但却不见丝毫血液渗出，只露出里面果冻般的凝胶态物质。
陈锋认得这个。
根据人工智能、量子思维领域的教材描述，这是大量实能级量子螺旋规律组合形成的风暴聚合体，看着像胶体。
这，便是另一个福莱德斯，也就是骺族星统治意志的“身体”。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古人志怪小说中所描写的“灵魂”。
占了上风的福莱德斯又扑了下去，再咬，再吞！
这福莱德斯死死摁住对方，不断的撕咬啃噬，但全程却保持专注，并未往郑峰这边打望，只含含混混的说道：“我是福莱德斯·谢尔盖！我是小福！我和我哥并肩作战了一百年！我们为了今天，准备了几个世纪！我不可能输给你这种只会躲在幕后藏头露尾的卑鄙对手！给我死！”
言毕，福莱德斯再度俯身而下，依然是疯狂撕咬。
郑峰呆呆的看着那身穿白大褂的瘦削青年因愤怒而癫狂，如猛兽般啃噬另一人的躯体。
这一幕，让郑峰心中百感交集。
到得此时，哪怕他再愚钝，也已经悟到，并且只能相信一个事实。
自己便是陈锋，那个在历史书的每一页里，都留下了刀刻斧凿般的痕迹的先哲陈锋。
刚生出这念头时，他完全不理解。
但此生经历的种种一切在他脑海中如闪电般极速划过，一个又一个疑点最终凝聚到了一起，却成了这唯一的答案。
太匪夷所思，太让他难以接受了。
郑峰并不无知，更不算文盲，他很清楚先哲陈锋在世人心中是怎样的地位，更知道先哲会在3019年重现人间。
可他真不敢相信竟会是自己。
哪怕理智中的答案早已呼之欲出，确凿无疑，但情感却依然让他目瞪口呆，恍如幻梦。
郑峰再度扪心自问。
“我真的……是先哲吗？所以我那些看不真切的，混乱的记忆，是先哲，也就是我自己的前世？亦或我根本就没有经历过前世，只不过在某个时间段，用某种方式将我的记忆封禁了起来？那些被我藏匿的记忆，正随着我的改变，随着我一点点变得更强，达到我曾经的水平而慢慢复苏？”
“是了，在我击败林布的那一刻，我的确成了除t教官之外的人类最强者。所以当时我的记忆复苏的速度进一步加快了。”
当这个念头在他心中复苏时，在遥远的烈阳3恒星系7号行星基地中，猛的响起一声凄厉尖叫。
这尖叫里满是惊恐。
这惊恐显然如压路机一般狠狠的碾过了命运公约印记的束缚。
“先哲的……郑峰在冷冻睡眠舱中的身体正在分解！快……快来人！这怎么办？怎么办？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开始这样了。”
这人的表情因惊慌失措而变得分外扭曲。
他一边高声惊呼，一边绝望的看着眼前的监控视频。
视频里，是郑峰在睡眠冷冻仓里的身体。
身体表面正泛起氤氲白雾。
随着这白雾冲天而起，他的身躯正如阳光下暴晒的干冰般飞快挥发。
随着警报传递出去，短短0.1秒后，技术组同步接入。
最顶级的睡眠冷冻仓在0.05秒后做出响应，尝试了超过十万种技术手段，就连实能级统一冻结力渗透也用上了，但毫无意义。
3秒后，在无数双眼睛的凝视下，睡眠冷冻仓中只剩下一套空空如也的贴身式维生服。
人彻底不见了。
蒸发了。
当这消息传到唐天心耳中时，她先是一愣，但却出人意料的并未露出悲伤的表情，只淡淡的应了一声，“哦，我知道了。”
旋即她却又将注意力转到自己的战场上。
在她的调配之下，混入各个复眼奴族军队支援队伍中的第三战线人类战士与悄然发展出的反叛奴族内应已经开始行动，要么抢夺舰队控制权再向身旁其他并未被人类渗透的支援舰队主动发起进攻；要么，见抢不下来便索性从内部制造大爆炸，来个鱼死网破；要么便是尽快控制住局面，加速向骺族星奔去；同时，在骺族星上，近三百万名人类战士也已在战争机器型科学家欧青岚的率领下，掀起了一场看似敌我力量完全不对等的“起义”，正向刚刚封闭的地洞入口发起潮水般的冲击。
这事说来简单，但唐天心既要考虑到每支第三战线潜伏特战队的行动模式，同时也要安排相互靠近的不同特战队相互间协调配合，以将各自的战果不断最大化演变，极耗心神。
负责给她传递信息的巡视员见她竟如此镇定，倒也不再叨扰，只心下既佩服又感概。
或许，这就是虚无历史中记载的最强统帅的能力吧。
与巡视员的中断联络后，唐天心的手指却默默的抖了抖，只维持了不足0.5秒又迅速平稳下来。在这种局面下，她依然选择盲目的相信。
……
骺族星地洞里，福莱德斯依然在一口一口的啃噬着另一个福莱德斯的躯体。
郑峰不知道他还需要多久，便回头看向依然在与微型刀锋螂鏖战的林布与童玲。
为了看得更清楚，郑峰快速飘了过去，就把自己置身于战争中央。
正如他之前试验出来的那样，无论是何种能量，怎样的辐射波动，都不会对他的“灵魂”身躯造成任何影响。
很显然，他现在的信息深度已经远远的超越了人类与复眼者能动摇到的宇宙基本层次，与欧青岚之前所说的可以跨越宇宙世代的“以太”境界基本一致。
郑峰静静的看着身边翻飞来去的童玲的装甲，心情复杂。
他与化名为t的童玲教官认识已经有很多年了。
在他的认知里，t姐永远那么冷静，透着股飒到极致的酷劲。
后来，童玲教官又化身为零来到了他身边，装成个少女模样，但依然少言寡语，喜欢行动多过语言。
譬如当初林布第一次挑衅，便被零闷不做声地摁翻在地。
平素里，两人相互交流时，表面看起来零的话也不少，但她的话从来都目的明确，总直至要害。
把该说的话说完之后，她却又从不多寒暄一句，仿佛多讲一个字都嫌累。
郑峰曾以为她是个很冷酷，很平静的人。
但此时此刻，郑峰的认知却遭到了完全颠覆。
由于郑峰的身躯消失，刀锋螂转变了目标，改为以击杀人类中的最强战力，帮助其他骺族战甲减轻压力为主，那么它盯上的，自然也是童玲与林布。
但是，童玲已经逐渐适应了微型刀锋螂的行动规律，还有表现同样不凡的林布从旁协助，她慢慢地转守为攻。
当她开始攻时，便暴露出了传闻中的女武神的战斗风格——全情投入、狂风暴雨，如同疯魔。
她丝毫不给敌人喘息之机，也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
她依然将所有几乎能量都分配在了重剑之上，身上全无防御。
为了发动进攻，童玲变得更激进。
有时候，为了卖出破绽以增加对方行动的确定性，并伺机反击，她甚至会故意压制自己的预判强度，刻意装作疲惫亦或是装甲能量中继出了问题而放缓动作。
几乎每一秒，她都会至少经历上千次险情，与死亡永远只差着0.00001毫米。
童玲的冒险并非毫无意义，她的重剑不只一次成功落到刀锋螂身上。
在旁边做辅助僚机的林布也仗着八臂之犀利，多次命中。
只不过，这刀锋螂的材料性能极强，综合能量护盾的坚韧度更高而始终未被击溃。
场面上看起来，童玲已经完完整整的展现出了自己的半神实力。
但郑峰知道，如果就这般持续下去，童玲必败。
原因有三。
第一，在郑峰进一步观摩童玲和林布的动作时，他脑海中那些模糊的记忆正在逐渐清晰化。他本身就在完成自己的最后一步破茧蜕变，恢复“前世”的记忆，重新变成过去那个战神陈锋。他的战斗嗅觉，几如真理。
第二，不管童玲再强，只要不能抓住机会给刀锋螂以绝杀一击，在双方装备性能不对等的情况下，最先耗尽能量的，必定是童玲与林布。
第三，正是她自己所说，她只有半小时的生命了。以目前的态势，从郑峰的战斗嗅觉的角度去判断，这场战斗不可能在半小时内终结。
所以，结局已经注定。
郑峰捏紧了拳头。
他现在很想冲出去加入战团。
他感觉得到，以自己正在迅速膨胀升华的战斗力，只要进入战团，必定可以迅速改变局面。
但他无能为力，现在福莱德斯还在啃噬骺族星的统治意志，自己身上的变化还未完成。
等童玲与林布战败之后，其他队友应该也会很快被摧枯拉朽般击溃吧。
郑峰再四下打望，心中如此想道。
倒也说不上多么愤恨，只是他自己很清楚，这些人实质上都是因为自己，才会在此开启绝对链接，才会把性命寄托于此。
无论在任何时代、任何情况，陈锋这人在骨子里都不会希望别人为自己而牺牲。如今尚未完全觉醒的郑峰的心灵里，完美的显现出了陈锋的这层性格。
但这一次，他判断错了。
下一刹那，僚机林布不厌其烦的袭扰似是终于激怒刀锋螂。
为了先宰掉这个碍事的家伙，刀锋螂在极短时间内连续三次完成超短程折跃，闪到了林布的侧翼，双臂呈x型交叉而出，正正切在林布后脑脖颈上。
可林布却并未如其他人一般被这一刀切穿。
早在刀锋螂开始折跃之前，林布的八臂手中的战刀已经不再吞吐光芒，他提前将全部能量分配至了自己的脖颈处，把这一处的防御提升至最强。
只要能量输送未停，刀锋螂的刀臂便不可能切穿他的后颈。
奇怪之处就在于此，所有人的智脑芯片都在这个位置，哪怕刀锋螂只是切进去三分之一，刀尖上的实能虚能替换震荡也会将芯片轻易摧毁，失去智脑的协调控制，装甲的能量传输必然会瞬间停滞，那么就一切而断了，但这事没发生。
原因很简单，并无太多机巧。
有的时候，所谓繁奥复杂的计谋，皆不如在恰当的时候，用恰当的方式施展出来的一个小聪明。
林布的情况正是如此。
出于个人习惯的缘故，承载着他意识的超微机器人与智脑芯片根本就不在后颈处，而在他的人形装甲天灵盖之下。
这是林布的怪癖。当初在改造装甲时，他下意识便觉得，自己身上最安全的地方是正常人类的大脑位置。
如今，在真正的战场上，复眼者的军队为了彻底杀死人类，攻击人类肉体的首要选择早已锁定了大脑。
骺族星上，正常情况下，没人会选择将芯片放在脑子里，但林布偏偏就这般做了，在这混乱的高强度战场中，这点小小的差异，却带来了奇效。
就在林布用断至一半的脖颈夹住刀锋螂双臂的刹那，早已预见到此局面的童玲直下方冲天而起。
厚重的重剑自刀锋螂双腿正中往上冲天劈至。
这是她交手到目前为止，第一千三百一十四次命中此处。
在这瞬间，她将装甲的动能分配指数骤然拉高至1000%。
伴随着绝对超负荷运转带来的猛烈颤动，她的装甲正以极快的速度解体，但她的重剑却如切开豆腐般，居中将刀锋螂劈碎为两半。
剧烈的爆炸冲击呼啸而至。
林布终于被切断的脑袋与童玲同时倒飞而出，只有震惊的郑峰站在爆炸中心点。
“赢……赢了？我判断错了？”
在战斗领域内，这是郑峰，也是陈锋第一次判断错误。
打破他“不败神话”的是童玲。
童玲飞在空中。
她的金属人脸上开始出现蛛网般的裂纹。
刚才她用出了十倍超负荷的能量运转，装甲和超微机器人内部的能量传输系统本就早已紊乱，还被刀锋螂的爆炸余波迎面冲击，便注定了这结果。
正倒飞而去的她缓缓弯起腰来，金属人脸的眼睛直勾勾看着爆炸中心点，也就是郑峰的方向。
童玲缓缓抬起金属右臂，张开五指，试图抓住点什么。
但她的动作却进一步加快了自己装甲解体的速度。
在这一瞬间，郑峰却透过那双明明该是装甲的金属仿真人眼，“听到”了童玲的心声。
“我看不见你。但我能感觉到你在那里。谢谢你当年教我战斗，改变了我的命运，让我得到这灿烂无悔的一生。如今，你教给我的一切，我终于如数还了你。能成为你人生中承上启下的一部分，我今生无憾。我很满足。再见，陈锋。再见。”
她的装甲以极快的速度化作一片又一片碎裂的金属，最终变成一把闪烁的流星彻底飘散向远处。
童玲送了郑峰最后一程。
这一程，便是永远。
童玲的遗言，是打开郑峰记忆的最后一把钥匙。
郑峰脑海里雷霆炸响，刹那空灵。
他不自觉的飘飞起来。
福莱德斯终于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他的身体上正涌动着蔚蓝的光泽，如同地球的天空。
这是他正在迅速消化吸收骺族星统治意志时的量子颤动。
这消化并无难度，因为骺族星的统治意志本就是格拉斯人化的福莱德斯的另一半被篡改与屏蔽了记忆的灵魂。
福莱德斯缓缓起身，看向远处的郑峰。
此时，张开双臂，紧闭双眼，仿佛拥抱天空的郑峰身上正释放着太阳般的耀目光辉。
灼热的光亮正从四面八方弥散开来，被吸入他的“体内”。
明明这是发生在异位面的事情，但人类战甲与骺族战甲却因感知到这剧烈的能量涌动而不约而同地停下各自动作。
福莱德斯脸上绽放出笑容。
“哥，我等你太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