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孽种

小婢女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竟然在没有得到瑶光回应的情况之下便推开了门，男人的剑峰已经在手中蓄势待发，却在触及小丫头满手血迹的一瞬间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你手上的血？”

小丫头看起来似乎比瑶光的神色慌乱更多，“先生，都是奴婢的错，小小姐说闲着无趣想把把那树上的枯枝採下来说是能入药，奴婢没有看好小姐...’’

瑶光隐隐皱眉，神色已显出几分收敛不住的杀意，“所以呢？伤的这样严重？”

“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小小姐一直捂着肚子喊疼，奴婢是在没了办法，已经扶小小姐回房间休息了，先生，这可如何是好....”

瑶光倒抽一口冷气，面上的青色纹路在刹那之间消殆尽，声音却依旧如同寒冰一般，“别废话了，带我过去。”

他不能疾走，还是坐上了轮椅，小丫头不敢怠慢，在身后推着轮椅尽快行走，累的气喘吁吁。

宽大的袍袖之下，瑶光的十指已经紧攥，甚至嵌入皮肉。

那一瞬间心中异动是怎么回事？他诘问自己，瑶光，这十几年来的耻辱难道你都忘却了吗？那些留在身上的丑陋鞭痕难道不存在了吗？她是你仇人的亲妹妹。

她恨你，已恨之入骨了，无论怎么做都无法挽回。

眼睁睁看着自己爱慕之人将诫鞭打在自己身上，满眼失望。紧接着，失去了在同门之中小心翼翼维护的一切，失去了谋生技能，失去了唯一的住所，穷途末路的他，已经死在北伐之争了，从此江湖上不会再有周凌涛这个人。

戴上了面具，他孤身一人隐匿在山林之中，夜以继日，进境神速，被誉为三百年来唯一可以和曲丹宸媲美的天才。

十几年啊…那样漫长的日子里，他都在竭力克制着自己，拼命不让自己喊出声来…直到全身颤抖着在噩梦中醒来，一个人蜷缩在黑暗里，也依旧不敢哭泣，生怕自己的行踪暴露，心思毁于一旦。

每一寸都在堕入深渊，从操控鬼灵的那一刻开始，瑶光就知道自己是注定要走向穷途末路的。

所以他对梵音说：我已身在地狱。

深吸一口气，收敛了多余的情绪，他推门而入的时候，房内果然充溢着浓稠的血腥气。

“傻徒弟又在装死吗？”瑶光关上了门，“别白费心思了，你这样只会逼我将你禁锢房中，寸步不离地囚禁。”

她以为梵音会破口大骂，然而没有，鹅黄色的帷幔之中传来女子压抑不住的惨叫声，甚至已尖锐变调，不知承受着怎样的痛苦，这不像是苦肉计，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转动轮椅走了过去。

饶是心中已经有了预见，看到梵音那张惨白失色的脸，他还是微微吃了一惊，“你…”他在灯下细细地看着她，手指温柔抚过她的肌肤，停留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她，梵音陡然一震，在淋漓汗水之中抬头，断然道，“不可能！”

他抚摩着她的小腹，眼眸雪亮，“梵音，不要乱动，我给你诊脉。”一边说，他一边扣住了她的手腕，打算探她的脉搏。

“师父，不用劳烦了。”梵音讽刺地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您莫非以为这个孩子能活下来吗？”

那一刻，他的手僵住了，就这样定定看着她，许久不动。瑶光，自认为事事都能有条不紊掌控在手中的瑶光，竟然在瞬间如同孩童一般无措，“我有了...孩子？”

他停住了，似乎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师父，容徒弟提醒您一句，明媒正娶生下的才是孩子，”梵音冷冷地拭去汗水，虽然声音虚弱，却字字明晰，“我和您的，是孽种。”

瑶光骤然停住了笑声，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看着她：“你说什么？”

“事到如今，我们之间必有一死。如果你要杀我，那就必须先杀了你自己的孩子！”梵音咯咯地笑了，笑声竟然清脆悦耳，然而这样的笑容出现在病态苍白的脸上，难免教人觉得诡异非常。“如果你杀不了我，那等我杀了你之后，自然也会把他杀掉——无论如何，我绝不会让这个孽种生下来的，自然了，我杀生有罪，可以陪他一起死。”

瑶光神色刹那阴狠，“你敢？”

梵音见他如此失态，反而笑得更是灿烂，“师父，您以为，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吗？自然了，你可以派人日日夜夜看着我，但你防不了我十个月中每一刻！瑶光，师父大人，你杀人无数，想不想知道自己的亲生骨肉死在面前的感觉？”

他死死地看着她，不再说一句话，眼神凶狠，仿佛要将面前的人拆吃入腹。

梵音回之以微笑，她不知道自己笑的有多勉为其难，五官都生涩地微微扭曲——瑶光，你痛苦吗?总之我是痛苦的。那些话宛如匕首，每吐出一个字，都搅动着血肉直至模糊。

瑶光却忽然伸出手，死死地、紧紧地，用力地抱住了她。他的手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一遍一遍，和当初一般无二。

她听到了他的呼吸声，是紧促的。感受到他身躯微微的颤抖。

瑶光原来不是一个全然断绝七情六欲的人，他也会痛苦难过，只是在此之前，梵音从未想过这些是由自己带来的。

梵音无法挣脱。

分明自己成功了，令男人痛苦癫狂，或许她还能用这个孩子要挟瑶光，可她却丝毫不觉得欣慰，咬紧了牙不让自己颤抖，可那一瞬间眼眶却有些热。

他的音容笑貌，像是走马观花一般在眼前闪现，原来，所谓美好之物也是带着锋芒的，化成回忆的时候，能够不遗余力地插入心中最脆弱柔软的地方。

瑶光低声道，“梵音，说说你的条件吧。”

少女抬了头。

“不必用那种眼神看我，你的心思我全明白，”瑶光似乎又恢复了那样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说吧，你想要什么，才愿意保住这个孩子？”

梵音冷笑，“我想要你死。”

瑶光静静地沉默了片刻，少女眼中的恨意是那样淋漓鲜明，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放心。”瑶光不知道这话是说给梵音，还是说给自己，“你放心，我早晚都会死的，这个日子已经不远了...”他忽然展颜一笑，“你且再等一等罢，好不好？”

这一句话稀松平常，梵音却骤然嚎啕大哭起来。

两人的孽缘，从一见面开始便如同种入骨血的蛊毒，她原本可以不来这里的，可以不必搅乱瑶光的计划，??可如今，什么都晚了。

????“好了…好了，今晚我们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想。”她全身颤抖，只听到他在耳旁轻声叹息，轻吻着她的额头，低声，“就让这一天一夜好好地过去吧…梵音，我知道你恨我，但孩子终究无罪，我答应你，你恨的那个人死期不远了。现下，让我帮你包扎好，你乖乖吃药好吗？”

他推着轮椅，一个人在房中进进出出，梵音已然什么都顾不得了，坐在床上声嘶力竭地哭嚎，直到双目被泪水迷住，直到嘴唇发木、精疲力尽。

瑶光上药的动作并不娴熟，甚至透露出几分生涩，生怕再次伤到她，她在他的怀抱里剧烈地颤抖，死死咬着嘴角，将头埋在他的肩窝里，却还是无法抑制地啜泣。在冥冥之中，她听到自己吐出支离破碎的呢喃。

“瑶光啊...”

男人怀抱着她，像是安慰一般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两个人难得有这样和平共处的时候，哪怕瑶光很清楚，这样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忽然之间出现在两个人之间的生灵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原本一心赴死，如今忽然间多出来了一个孩子....

瑶光顺下眼睫，不知上苍究竟为何屡屡玩弄他于鼓掌之间，一心想要求生的时候，有无数的人希望他死，如今自己想死了，却又不能痛快赴死。

难道这是冥冥之中的劫数么？

梵音醒来的时候，瑶光已离开了，桌子上不知何时已经摆好了新的碗筷，米饭雪白晶莹，里面拌有鱼酱，野蕨菜炒了口蘑，鱼粉汤香气馥郁，芭蕉叶里还包裹着一块鹿肉——她睡过去那么久，居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身做了这满桌子的菜。

她微微惊诧，小丫头不在，瑶光也不在，竟然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这里？百密一疏，男人竟还有如此大意的时候？

她，可以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