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瑶光x梵音 与君初相识2

金朝那点残秋气数已尽，城内迅速被四面席卷而来的寒意包围，笼罩，浸透。秃了枝桠，萧条街头，护城河也结冰。

是近年下了，铺天盖地落了一场大雪，街上终于寂寥。

恩泽府反是热闹了许多，平日里里外外工整严明，四下举目，一片整齐到极致的肃杀，无端教人压抑。如今观园，别苑俱已修缮，湖畔那红灯笼一串连着，遥遥看去，也在四面翻涌的寒意中，蕴出几分人情暖意来。

屋里更暖。燃了银炭，帝梅香袅袅而起，浓郁而厚重。

瑶光在案桌临帖，旁侧有个小丫头磨墨，着身正红对襟袄儿，稚气又明媚，似个瓷娃娃。

小丫头凑过去看了看，“先生的字真是好看，又端庄又秀丽，得闲了也能教一教敏儿吗？”

瑶光搁下笔，自己打量了会，喃喃，“这字……并不好。”随手将临贴丢进暖炉中，霎时星火翻涌蚕食，泯灭成灰烬。他闭上眼睛，揉了揉额头，才道，“敏丫头想学，便同你宋先生学，他的行书师从大家，比我的耐看许多。”

那丫头斟了一杯茶奉给瑶光，“我便是觉得先生写的好看，楷隶篆草，不过各有千秋。——先生喝茶。”

男人接过啜了一口，抬手捏了捏女孩儿的面颊，“很乖。”

两人正得其乐，忽然有人挑帘子进来，一身的积雪挟裹着寒意，半跪躬身，“爷，门外有个人求见。”

“Who?”

“是个女娃娃，她说……呃…和爷见过，属下吃不准，没敢放进来。”

男人略微凝眉，明显是想不起来了，“叫什么名？”

“属下没问。”

“那便不见了。”瑶光低头把玩着茶盏，语气硬了些许，“这也至于来报？怎么办事的？”

小厮为难至极，“可是，那个姑娘说，爷给过赏钱，应该是认得，打巧小人来这边回爷的时候遇到了李总管，他便带人进来了。

这么一提，似乎模模糊糊有了些许印象。

是了，那一日公假，李璟当街与人对打，瑶光走前随手给了女童些许碎银。

原来是她啊。心里微微一动，他眉心舒展来，不觉带了点笑。

一侧的敏儿恳求道，“先生，外头下着雪，冷得很，既然是个可怜的，且让她进来，留一阵子好不好？”

男人不可置否恩了一声道，“既然李璟带进来了，索性寻个客房暂且安置着，待雪停了，给些衣裳银钱，再遣送出去未迟。”

小厮应声而去。

“先生，那个女孩您果真识得吗？”敏儿绕着男人，好似殷勤的小雀儿，“她长什么样子啊？好不好看？李大哥都留下她了，想来十分好看，是不是？”

瑶光微微摇头，“好看么？我倒不记得了。”他向外看着，窗棂映了白雪，将百鸟朝凤的红窗花映出几分明亮的光色，雪将恩泽府厚重地掩盖，入目尽是苍茫素白。

“是么？敏儿不信，那先生说说，她究竟怎么同先生认识的？”

草草收拾了桌岸，瑶光已然有些倦怠，面上也敷衍了许多，看似笑着，眸子却是一片朦胧，“多半……是那日。李璟总归清楚，择日你问他便是。时辰也不早了，敏丫头回园中去罢。”

再次见到那孩子十日后。

他闲了无事，四下走着，不觉到了别苑的客房那里，雪虽停了，因着天寒，路上依旧积的深厚。

别苑有株金钱绿萼，清瘦傲立于风中，树下小小一个身影，蹲着不知琢磨些什么。

瑶光走的很近了，那身影才忽而察闻身后的脚步，轻巧回过头来。

女童面颊仍旧苍白消瘦，那双清眉下的眼睛宛若琉璃，黑而通透，竟透出几分西子捧心的娇袭之态，看到瑶光，讶异地半张着唇，很快反应过来，丢了攥在手里的树枝，站了起来，向他福一福身，“先生好。”

“你在写什么，天寒地冻的，不怕冷吗？”瑶光向前两步，看到了雪地上的几句诗，骨架生硬，却颇有几分大气，逐句念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想不到你年纪小，还懂这些，很好。”

“早年间上过半年私塾，略识得几个字。”女童的声音稚气未脱，带着些许江南的软糯口音，一本正经地说出来，倒也有趣。

“哦，对了……梵音谢先生相救之恩。”

她说着，一撩袍子就要往雪地上跪，瑶光忙上前扶住。

小手冰凉，被他这般合握紧攥着，似乎也想不起挣脱，依旧那样认真地看着他，像是个小大人。

“不必这样。”男人微微俯下身，与她平视，和气道，“你想不想留在园子里？御女园有许多同你无差的孩子。”

梵音沉默半晌，顺眉道，“那就听先生的安排罢。”

不哀不喜，不卑亦不亢。

瑶光将自己的狐貂披风取下，悉心为之系上，观望一番，神色带出笑意来。

那一日御女园的人，俱看到男人引着女童自茫茫雪地中缓步而来。

一高一低的影子生似入画，长廊青檐，行云水墨一般，很是好看。

不知谁喊了一声“沈先生来了！”于是四下楼阁大开，远远地一团花容锦簇，笑闹着向她二人围了来。的确如同瑶光所说，同她年纪相仿，只是这些女孩子多半遍身绫罗，衣着光鲜，足似朱门深闺的小姐，她从未见过这样多的女孩子，一时不由微微怔住了。

抄手长廊快步行来一个瘦高男子，青衣纶巾，一身儒生雅相，只是容貌十分年青，一面揖首道，“爷怎么亲自过来了？”

瑶光将她引了过去，“这是梵音，从此落住园中……宋寰，劳你费心了。”

男人眼梢微微惊异地一扫，很快俯首道，“是了，爷。”一面将梵音引到众人之前笑道，“我先才还说，御女园中只有二十七位女子，若是再来一个添个吉祥数便好了，说着人就来了！”

瑶光见梵音被一群女孩儿簇拥，并不显局促之色，宋寰问了一些话，亦能从善如流一一应付过。心中放心，兀自离去了。

起初的十来日，宋寰自以为这女娃儿有些门路，瑶光器重，然而梵音在园子里待了一段时间，男人并没来看过，仿佛先才引路过来，那样殷和亲善的模样，只是短暂的错觉。倒是总掌事的李璟，时不时来园子里逛一圈，对梵音颇是照拂。

梵音，便自此留在了御女园中。她年纪小，不怯生，肯于勤苦，用宋寰的话来说，是个教习的好苗子，本就与园子里那些女孩相差无大，不多时便融入其中，打成一片了。

同梵音交好的有个小丫头，名唤宛儿，清秀纤弱，宛儿入府早梵音许多，两个俱是安静的主，素日结伴说话，可谓形影不离。

同游园时，梵音无意中问宛儿，沈先生究竟是怎么个人呢？

宛儿神色立刻显得庄凝而崇敬：先生是个了不得的大善人啊，你知道吗，园子里的女孩子，多半都是自幼没了爷娘，孤苦无依，若非给先生收留了，那会是怎个光景，真是不敢想的。先生一并收入园中，衣食供应皆比着大户人家的用度。待我们都很好。随即顿顿，又小声道，李璟大哥其实也是先生收留的呢，旁人说他家里开罪了上头，满门抄斩，可吓人了。

梵音唔了一声，想到李璟对自己颇多照拂，一时温暖又心涩。跟着接道，李大哥的确是个好人。

宛儿掩口低笑，凑过来窃语，你知道吗，他们说先生之所以一直独善其身，就是因为……看上了李璟大哥，不然除了他，先生何时让人日夜跟着哪！

梵音还以为宛儿又说什么秘闻与她，一时没忍住，笑出声来。

"What are you guys talking about?"

清澈女声一响，宛儿笑意收了大半，向着梵音身后唤道，“敏姐姐。”

梵音略微一怔，偏头回看。

身后高她一头的少女，同样的稚嫩面庞，却出落第霓丽而明艳，仿佛含苞待放的白牡丹。

敏儿只看梵音，语气淡淡，“新来的妹妹么？”

梵音略行一礼，两人目光灼灼，互相打量着。

“是，日后望请关照。”

敏儿秀眉轻攢，轻轻哼出一声，快步离去了。

梵音看着敏儿迤逦而去的背影，向宛儿道，“这个敏姐姐……倒很是好看。为何我先才从未见过她？”

宛儿笑道，“你不曾见过她，也不奇怪。御女园里属她风头无二，最得先生垂青，总是去先生房中伺候笔墨。梵音，你初来乍到，我少不得磨烦两句，她先才知道了你是先生带来的，难免吃心，你不要同她争执锋芒……”她絮絮说着，突然一拍头，“天，宋先生教我清扫后院呢，竟给混忘了，我可先走了！”

梵音应了一声，一个人缓慢挪步至桥上，坐在湖畔亭子里，从袖中掏出小锦袋，有一下没一下扔着鱼食。湖中锦鲤是金贵的种，赤红金白，衔尾游窜于薄冰下的粼粼碧水中，很是好看。

她并无心观赏，只为自己的一点不该有的多心分外羞愧。又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失落。原来瑶光待她好，同旁人的好，是一般无二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