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样的密信,恐怕没有谁敢于假手他人书写。
杨盛为人沉着耿直,不是一个会说谎的人,而且他与牛敞之间也没有什么交情可言。
再者,以他的眼光,不难看出代宗遇刺一事会带来什么样的恶劣影响。
从这诸多方面看,杨盛没有理由去掩饰什么。
难道说,那两封落款为牛敞的信件是有人故意嫁祸于他?
对此,杨错大感怀疑——无当飞军是在颇为隐秘的小路上截获的两封信件。
而事实上,除了安排山字营精兵护卫代宗安全一事之外,大唐一方并未露出任何刻意提防刺杀的迹象来。
而增加护卫,可以说是再正常不过了。
既然无法获知唐军对刺杀有预先准备,以假信件方式进行嫁祸也就从无从谈起。
再退一步说,即使要嫁祸,也该做的显眼些,诸如行走于大道之上,并刻意做出可疑的模样,借此引起我军兵卒的注意,而不该是以极隐蔽的方式进行。
当杨错向韦皋提及这些怀疑时,他也大表赞同。
可惜的是,两名信件传递之人都已饮毒身亡,否则也不至于让人如此为难!
而此外,另一个情况也引起了杨错的注意。
杨盛尽管确定两封信件不是出自牛敞的手笔,但他却也指出,信件联络的两名外州大吏确实与牛敞关系莫逆。
如果说信件不是出自牛敞亲笔,他难道还真敢让他人代书不成?
纵然真让人代书,收信之人看到这笔迹陌生、内容骇人的信件,恐怕也不敢相信。
又或者说,牛敞与这几位密友通信时。一直就在使用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笔迹?
真的会是这样么?
苦思冥想仍不得其解之后,杨错再次约见柏贞节、杨盛和张禄三人。
短短两日时间,三人似乎已经消瘦了不少。柏贞节还好些,杨盛、张禄的眉眼间疲态尽现,眼中布满了血丝。
当朝天子遇刺一事,影响可说是极为恶劣。
当日,参与观阅祭拜仪式地官员百姓不下万人,刺杀几乎就是在近万双眼睛的关注下发生,根本瞒不住人。
通过这些官员百姓之口,一传十、十传百。
很快便传得成都满城皆知。
成都城中的士民军卒顿时明了——两日前城外唐军震怒举动,正是因为刺杀事件而起。
余悸未消的成都百姓生出满腔怨愤——难得战事平息,安生有望,这场刺杀却险些让所有的希望破灭,让西川重新陷入无边无际的战乱杀戮之中。
纵然再如何无知的人也知道,一旦代宗当真被刺杀,或许不消一月,大唐数十万大军就会铺天盖地狂卷而来。
届时,刺杀的主谋很可能已逃窜他处,来承受那滔天复仇怒火的,还是这些苦命的百姓。
百姓们所乞求地并不多,他们只希望能一日三餐无忧,阖家平平安安。
只要能满足这些基本的要求,他们会温顺如幽潭之水。
但是,如果连这最基本的要求都无法得到满足,或是受到了威胁,幽潭之水就会化做滔天巨浪,摧毁一切。
而眼下,他们的不满已经在不断地酝酿之中。
柏贞节、杨盛、张禄三人都是有识之士。他们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才会如此心焦情切。
杨错脸色自刺杀开始一直不太好,心里也已经做好了大开杀戒的准备。
但看到他们,杨错还是勉强自己露出一丝笑容。
落在三人眼中,却是比现实的寒冷还要冷。
听到杨错说出对牛敞可能擅长使用多种笔迹的怀疑,并提及要派人前往嘉州、彭州二州,抄查那两封信件所联络的两个州外大吏的府邸,柏贞节三人都不禁面呈讶色,张禄甚至轻噫出声。
要想将刺杀一事彻查出结果,离不开柏贞节、杨盛的支持。
所以,杨错也不准备瞒着他们采取什么行动,坦诚相对。开诚布公,反而容易解决问题。
“杨武安。还未能确定那两封书信由何人所书,这便贸然派人查抄他们府邸,是否有些草率?”略一沉吟后,杨盛仍以他那一贯地平缓语调劝谏。
“柏贞节,你那里有何结果?”没有立即回答杨盛,杨错反向柏贞节询问道。
“请杨武安见怪!”
柏贞节刚毅的面庞上露出一丝无奈之色,摇了摇头说道,“刘俊生仍然死不承认有他人主使。那厮性情向来顽固倔强,他认准死理便决不会回头。他手下那三百来人,都是奉他之命行事,其他事情便不知道什么了?”
“此外,城内外这几日也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人。再过两日实在不行,我便命军卒在城中逐家逐户搜查,务必寻出些蛛丝马迹来!”
杨错脸色非常的冷,听罢,说道:“把这些人全部控制住。不管他们交代与否,一律格杀勿论。”
“啊!郡王……”柏贞节心头一颤。
“你有事?”杨错冷冷地看着柏贞节。
柏贞节只能低下了头。
“杨盛,你也看到了……”杨错先是冲柏贞节点点头,随即才转头面向杨盛,回答他道,“若非实在无奈,也不必使出这方法来。相形之下,此法所带来的危害应该算是最小。”
“若如我所料,牛敞惯于以别种笔迹与密友通信,则他们府中必还会有其他类似信件。但要抄查出一两封来,真相必可大白。”
看出了杨盛、张禄的难色,杨错很干脆地说道:“假使有问题,我当为此事亲向他们负荆请罪。”
“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只会将局面搅得越来越乱,使西川难有宁日!我认为杨武安的法子可行。”
柏贞节面色决然,右手一拍大腿,沉声说道,“这事就让我派人去办!”
杨盛和张禄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顿了顿,张禄诚恳地对我说道:“抄查一事,不宜使用杨武安名义。可由我等三人出面安排……”
张禄说得不错,如果是以杨错的名义去抄查西川郡中大吏,很容易激起西川士人的不满情绪。
而若是以身为柏贞节、杨盛、张禄三人的名义,问题就不存在。
柏贞节先前的请求,其实也带着与张禄同样的意思。
他们三人的好意,杨错自然不便拒绝。
不过,杨错恨意未消,沉声道:“希望诸位好好做,否则当年梁崇义攻打成都府后的故事,就要再度重演!”
“郡王……”柏贞节等人吓得胆战心惊。
他们都看出来了,这次行刺让杨错对于他们似乎不再那么信任了。
杨错理都不理,起身就离开。
韦皋在一旁,好奇地问道:“郡王,您是不是有新的打算?”
“西川自裴冕之后,又开始逐渐‘独立’的倾向,就必须给他们来沉重一击。”杨错冷声道。
韦皋愣了一下,追问道:“郡王的意思是?”
“很简单,把该清理的全部清理了!”
“哦,郡王威武。”
商议了一些细节问题之后,杨盛立即着手书写了抄查令书两封。柏贞节、张禄二人也同在传令书上落款。
半个时辰后,两百名无当飞军士卒兵分两路,各持一封令书,在柏良器安排的向导引领下,出城朝嘉州、彭州两州而去。
在随后的几天里,成都城内的调查仍在继续。
每日里都有川中文武官员前来求见探望代宗皇帝。
但都被杨错挡在了外面,并且叮嘱他们不许到处乱走,否则杀无赦!
搞得这些川中文武官员,人人自危。
都胆战心惊。
牛敞也曾两次造访。
或许是有先入为主的意思在内,牛敞表现地越是热情,反而越容易令人生疑。
杨错对代宗超群绝伦地人格魅力虽然有信心,但同时也清楚这样一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与代宗皇帝相处久了之后,牛敞或许有这可能改变自己的立场,但却绝不可能在短短地几日内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五日之后,前往彭州一路的飞军率先传回了消息——在飞军的突然抄查下,彭州别驾杜岩来不及有任何反应。
在其家中,果然有所收获,寻出了数封可疑书信,皆与那两封截获的密信笔迹相似。
全无心理准备的杜岩,在惊恐之下为求脱罪,直接供认出了一件事——牛敞的左右两手都能写一手流利的文章,而且笔迹截然不同。
在外人面前,他一般只用右手,只有与几位好友书信来往时才使用左手。
再一日。嘉州方面也同样传回有所收获的消息。
获悉这些情况后,柏贞节、杨盛、张禄三人除了惊讶。更多的却是愤怒。
不管是为了什么,牛敞居然几乎把西川数十万官员百姓推入万劫不复之境。
只凭这一点,就算杀他一百次都不为过。
柏贞节当时就恨不得派人去将他擒拿下来,但为杨盛所劝止。
杨盛对牛敞颇有了解,深知以这人的狡猾,如若不能即时让其无可辩驳,他事后必然会兴风作浪以求脱身。
处理一个牛敞,本身并没有什么要紧,关键是可能会影响川中的稳定。
杨盛的顾虑不无道理。
他们把这些材料全部上报给杨错,请他处置。
杨错看完证据后,决定来一个出其不意。
初接到参与议事的知会时,牛敞还未觉得有什么,来到节度使府后。仍与其他官员谈笑风生。
然而,等到议事开始,包括遇刺之后甚少露面地当今天子、武安郡王杨错也一并出现在议事厅内时,他才隐觉有些不妙。
等到两个出乎意料的人物——嘉州长史孟均、彭州别驾杜岩被军卒押入厅内时,牛敞再也无法保持住冷静,面色剧变。
比对完陈于桌案地十几封书信后,厅内的文武官员看向牛敞的目光已经变得无比疏离。
“牛敞,你勾结国贼史朝义,谋刺陛下,铁证如山,还有何话可说?”
面对柏贞节声色俱厉地喝问,牛敞面色灰白,目光绝望,但犹自如困兽一般地呼喊着:“这些都是嫁祸,有人看我不惯,欲以此害我……”
然而,任谁都能从他的神情表现上看出些端倪来——刺杀一事,牛敞就算不是主谋,肯定也有份参与。
柏贞节急步上前,一把揪住牛敞的衣襟,将他整个人重重地掼掷在地:“无耻的逆贼,铁证如山,你还想狡辩?”
吃痛之下,牛敞浑身打了个激灵,竟似呆住了。
在柏贞节的严审下,心理已经崩溃的牛敞还是没能坚持住,最终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这次的刺杀,牛敞是计划的筹谋者。参与实施的,包括柏茂琳之侄、前督军校尉柏崇。
柏崇与刘俊生关系莫逆,在游说对方参与谋刺的过程中担当了极为重要的角色。
川中大将黄琦、萧沛等人本也与牛敞有所密谋,但临事时因惧怕而退出。
除了十余名川中的文武官员外,据牛敞的叙述,居然真的有叛军细作参与其中。
起先虽然称牛敞勾结史朝义,但目的只是为了安抚其余川中官员,以免引起普遍性的恐慌。
但没有想到,随便找出的借口居然成真。
十二月十三日,剑南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将牛敞勾结国贼、谋刺天子、祸乱西川等十六项罪名通告川中诸郡。
十五日,牛敞、柏崇、刘俊生等八人被满门抄斩,其三族男丁和女眷全部处斩。
黄琦、萧沛等六人罢官,满门抄斩。
除了他们,还有当日起兵造反的三百士卒,也被砍了头。
另外,杨错还把当地曾经支持过刘辟的豪族大户,借着刺杀的借口,灭三族。再就是把柏贞节贬为邛州刺史,韩澄外贬岭南循州刺史。
杨盛和张禄等全部到长安为官,不待在蜀中。
为了方便张延赏管理蜀中,杨错给他留下禁军八千,以防万一。
就这样在一片残酷中,西川得到了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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