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追魂夺命

神剑诀斩下。
大地震颤不止,房屋的建筑体无声无息地一分为二,阳光顺着断裂的屋脊而下,照耀出一张惊怒交加的面容,正凝神死盯将来的巨剑。
“好神剑!”
任我行大喝一声,衣衫狂舞,发丝飞乱,巨大的压力降临于此,令他全身嘎吱作响,脚下更无声无息地陷入地面,宛若踩在了泥沙沼泽之中,青石砖在他脚下像是豆腐一般脆弱。
电光火石之间,他衣衫一震,双手左右一抛,李忘尘和李莫愁像是两个圆球般同时滚了出去,砸在一旁,身上已中了穴道,不能动弹。
而任我行双手抱圆,勉力一抬。
就在这个动作完成的瞬间,他的肌肤像是变成了“无”的颜色。
不是黑色,不是白色,而是吸取了所有的颜色,肉眼无法辨认,言语无法形容。混乱、驳杂的色彩在任我行的体表肌肤上游离,比油彩画更加绚丽百倍,比雨后虹更加复杂千倍,却又比水中油更加污浊万倍。
这几乎不像是一个人,而是一团油污、迷彩、色相的混合物,着上了衣衫,勾画了人形。
他吗的,这是什么,奥特曼片头曲么?
李忘尘抬头一看,即便身处绝境之中,心神也即刻狂乱迷离,痴痴而去,忘却一切,仿佛连自己的视线、神智、心意、精气等等一切诸在,皆要为其所汲所取——在这一刻,他忽然体会到了余沧海适才的感受。
一个“吸”字,升上心头。
吸星大法,吸星大法,吸星大法,吸……不准吸!
狠狠一咬唇舌,玄武定那心中杂念沉淀入水一片清明的意境降临灵台,李忘尘登时清醒过来,但他还是穴道受制动弹不得,又不敢多看任我行一眼,只能侧开头去,恰恰瞧见了对面的李莫愁。
李莫愁也和他处境相似,目光迷离地看向任我行。
不过李莫愁也到底是古墓一派,自小学的武功便讲究清心寡欲——虽与她性子实在相悖——却也和李忘尘一般,只是稍被迷惑,立即摇摇头,恢复清明。
但清醒并不代表着希望,李莫愁绝望抬头,她也没想到任我行这样强大。
这群人面对任我行,哪有三成胜算,连一成都不到!
她本以为李忘尘也会和自己一般绝望,一想到此,她还有点最后的慰藉,大致就是自己考差了希望同桌也一样的想法。
可转头看去,两人目光相撞,才发现李忘尘的双眸清澈无比,里面还有一团火,一点光。
——即使到了这时候,他似乎还没有真正认命!
——他还保持着反抗的心思!
李莫愁惊愕不解,不知道李忘尘哪里来的自信。
她当然不知道这自信的根源——那就是任我行所带来的江湖令奖励。
十点奖励点数,一枚青铜令牌。
比朱无视略低点数,比三个令狐冲又高了令牌等级。
任我行的确有资格算是江湖令人物,这本是应该及早处理的东西。但李忘尘一见此人,就明白自己必须时时刻刻处于玄武定状态之中,忘却一切杂念,否则即刻被秒杀,直到现在才算有了闲暇。
死马当作活马医,给我抽!
李忘尘双目大睁,水蓝色的屏幕中青铜色的令牌破碎开来,而与此同时,外界的任我行已飞身而上,和那从天而降劈斩下来的神剑撞击在了一起。
两道不同世界的光芒,同时吞没了李忘尘。
How can the world be unfair? I have Mr. Xian protecting me!
刹那间天崩地裂,在一个简直像是两座山峰撞在一起的巨响之中,一股无法形容的宏伟力量炸开了,带起狂风呼啸,带动余波震颤,电闪间传递房间、大厅乃至于整座刘府。而刘府在之前的战斗中早已是几经冲击,现在终于支撑不住,一声巨响,登时分崩离析。
尘埃四起,乱石横飞。
如岳不群、天门道人、定逸师太等人,虽都已身受不轻伤势,但面临这些阵前波及,还是能拨开巨石横木,勉强顾全自己。
"Ah!"
"My legs, my legs!"
“老三,兄弟,快——啊!”
而如周围那些只是稍站得远一些的旁观者,却是做梦也未曾想到,人力能达到如此境地。一个一个登时成了被殃及的池鱼,一时惨叫连连,有的被压住要害,有的被撞飞倒地,有的更是直接一声不吭便被活埋,凄惨无比。
许久许久之后,这混乱无比的势态才将将平息下来。
此时此刻,这刘府已成了一片废墟,当场死去的人难以计量,而将死未死的、残疾的、重创的,却仍在不住哀嚎,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这魔头……”上官海棠勉强站起身来,满身尘埃,却眼见这些无辜的江湖人士惨状,双目发红,气得浑身颤抖,当即转头看向一旁的江枫,“江兄,我们一同救人。”
江枫也将将站起,苍白着面孔点头,他实在未曾看过这样多的死人。
更令他难受的是,这些人死,和他那一柄小玉剑有极大关系。
那柄玉剑,乃是他兄长燕南天耗费功力所制的“武道神兵”——有一股先天罡气盘踞常在,能不衰、不灭、不增、不减,虽人在千里之外,却等同于亲身降临一击。
朱无视、李寻欢所走的“气神·武道元神”境界,是将内力与神意所结合,能够赐予草木竹石以性灵的生机,朱无视山庄前的石龙,李寻欢掌中的飞刀,莫不如是。
而大三合境界之中的另一条路,“精气·先天罡气”,其神奇之处则在于罡气不灭,离体而存,此境界者对这自人体升华而出的内力能量本身拥有着精细操控能力,所谓“内力”对他们而言,早已不是“内在的力量”,故而称之为“罡”。
既然已无分内外,那人体和刀兵也没什么区别。
既然人体和死物没有区别,那么内力寄存其中,想要什么时候引发,都等同于真人亲临一击。
燕南天有此境地,的的确确是超迈了任我行一个档次。
这位魔教教主沉寂十年,既被东方不败吓破了胆子,又遭到了朱无视的压制,再被燕南天所挫败,可见江湖从来不是一个人的舞台,但凡前进的步伐停驻片刻,即有无数的后起之秀相继崛起,各领风骚。
上官海棠动作刚起,一只手已按在了肩头,“不要动,上官兄。任我行此贼未除,不可妄自消耗体力,这些人虽极是可怜,但事有轻重,但望明察。”
语气甚急,上官海棠回头一看,正是脸色苍白无比的岳不群。
上官海棠倒不是无知之人,“这……这话是有道理,但……”回头一看,惨状实多,仍然露出不忍神色。
岳不群见她不动,心下稍安。
那些人死伤了也就是死伤了,他心中虽不免有些怜悯,但若非亲眼见到了任我行的尸首,他决不允许己方战力再有任何缺损。
这不是为了什么正道——狗屁的正道!
他,岳不群,华山掌门,未来要光复华山派之人性命,这才是当下或者说在任何情况下都最最最重要的!
又回过头来看向江枫,“江兄莫要自责,你若不释放出令兄神剑,任魔头更是无所顾忌,当下魔头未除,重任仍在!”
江枫一听,顿时神色肃穆,“岳掌门不愧是岳掌门——我有书童江琴,常常提及你来,言语间甚有崇敬,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倒是在下矫情了。”
江琴,那是谁?什么阿猫阿狗也来套近乎了么?
岳不群礼貌性恭维两句,再回头看向另一边。
莫大、刘正风、曲阳、天门道人、定逸师太也挣扎着起身,远处的薛冰功力虽是最低,但离得极远,反倒是众人中最无大碍的一人。
这几位高手在岳不群的号召下,聚集在了一起。
恰在此时,忽地一声巨响,众人心头一跳,警惕地看向来处,各自已经凝聚真力。
结果废墟之中却只冒出了个白白胖胖的大手来,“呸呸呸,他吗的,这任我行的武功怎么比传言中更进一步,这天上来的神剑又是怎么回事……”
说话之间,一个光头渐渐从废墟中爬了出来,过程中不住呕血,满脸的横肉挤成了痛苦而虚弱的模样。
原来是不戒和尚。
岳不群一见不戒和尚虽受了重创,却也算生龙活虎,无碍性命,立刻心头一突,心想这不戒和尚适才所在,除了任我行、李忘尘、李莫愁三人,便是距离爆炸最近。
这和尚竟然都能无碍,那岂非说明任我行也……
岳不群本来是觉得,以任我行武功再高,也决计不可能在这样一场惊天动地、波及方圆数百米的爆炸之中活下来,就算能活下来,也再不复之前勇武了。
在那一刻,岳不群就立下主意,要起来稳定人心,亲手摘下任我行的人头。
但现在他却不免迟疑了起来,不戒武功之高,的确超乎他的想象,一个人能抬着近万斤的铜钟站在屋顶,却又不发出一丝一毫声响,这要求的不只是内力,更是对劲力流转运用上有着超绝理解。光是这手功夫,即便是莫大也做不到——这位衡山掌门长于剑法变化,体能和内力都非优势。
而就是这样一个大高手,和任我行一比起来,却简直像是个孩子。现在他都能够无碍,任我行的伤势情况,只怕不能太过乐观。
幸好,这结果虽不算好,却也在岳不群的算计之中。
岳不群神色不变,招呼两手,让人去接不戒和尚。
脚下却悄然间往后踱了几步。
江枫最是热心,一个翻身已来到了不戒身旁,满脸歉意,“抱歉,这都是我……”
“你什么你,别废话了,先别管我,快去看那李小子!”不戒趴在地上抬头叫嚷,一边叫嚷一边大口大口地呕血,血水不要钱一般从他口鼻之间涌出,整个下巴连同胸口都一片血污,他却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大吵大闹,“他是我女儿的救命恩人,他要是死了,我怎么有脸去面对仪琳啊!”
江枫愣了一愣,便按着这话走了两步,心想不戒虽惨,但到底还活着,而且还好像挺有精神的,李忘尘李莫愁两人则悄无声息,好像确实更值得注意……
他只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
不只是身子停了下来,思想和表情也停了下来,或者说僵住了。
仿佛一个很有活力的东西,忽然被冰封住了。
不戒仍自叫嚷着,“你干嘛,继续啊,继续找啊,你到了这时候还嫌弃泥巴瓦片石头脏吗?我知道你英俊,英俊得我都想把女儿嫁给你了,但你也不必这么娇……”
他的话语也忽然间停了下来。
也好像被冰封住了。
两个人之间的诡异表现,让在场所有人为之一愣。岳不群却已经乘着这个时候,悄然间来到了众人之中最后的位置,没有人注意到这君子剑的动作。
咔,咔。
是掘开泥瓦的声音。
声音来自于江枫的脚下,原来是不知何时,有一只发黑发焦发烟的手掌,已经死死握住了江枫的脚踝。
江枫的瞳孔放大,牙齿打颤,恐惧在心头积蓄,忽然想起了周边惨叫的众人,终于化作了怒吼,“任我行!”
他真气一动,双手齐动,连续十指凌空点向面前的空处。
“——正是本座!”
一声尖啸,江枫的身子一歪,地下已冒出一个黑影。
十道接连而至的凌空真气打在他的身上,就好像是水融入水一般,激荡起一阵涟漪便罢,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地下男子狂笑一声,正是衣衫褴褛的任我行,但见他披头散发,浑身上下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半截头发都掉了,肌肤也大面积地呈现出焦臭状态,一些地方的肌肤糜烂而淌血,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个被野狗咬了十天十夜半死不活的乞丐,足见燕南天这一剑让他实在受得艰难。
但这反而更显得出他的武功之高,在这种状态下居然还能一招秒杀江枫。
眼看他抓住右脚,自己被信手提起,江枫面前已天旋地转,立刻怒喝一声,既然凌空真气对吸星大法无用,他就以近身肉搏——一伸手,两指分开,直刺任我行双眼。
任我行轻蔑一哼,抬手一拍,咔嚓,江枫的手指已经被打得扭折过去。
而他面不改色,手掌紧握江枫脚踝,手臂在微微颤动之间,已通体再度变幻成了那迷离、污浊、混乱的色相。
正是要以吸星大法,汲取江枫体内功力,以弥补自己伤势。
“放下江兄!”
“贼子你敢!”
"Stop!"
所有人都在这时候动了,包括本来躺在地上只能动动嘴的不戒,也包括武功最为低微的薛冰,七道身影一起冲向了江枫,准确来说是冲向了将江枫倒提的黑影任我行。
唯有岳不群是一个人倒飞而去,往与任我行相反的方向逃走。即使到了此时此刻,他的表情仍然是正气凛然的,眉毛笔直,嘴唇紧抿,两眼若有光,令任何人看了都觉得一定是在除魔卫道,而绝非是临阵逃窜。
不,连他自己也不觉得自己是在逃窜。
“我只不过是……我只不过是……保留最后的火种!”岳不群在心头对自己说,“没错,我和他们不一样,泰山派人丁兴旺,尚有诸多玉字辈前人坐镇,天门道人死了无妨;恒山派定逸师太不过是三定之一,并不是门派重要人物,又何须惜命;上官海棠是朝廷中人,职责便是以命守护大明黎民百姓,自然不必多说……”
只电光火石之间,他就在脑中为众人找了足够理由:薛冰这样一个少年,这时候不冲上去一辈子后悔,莫大早活够了,没了挂碍,正该以身殉道,刘正风和曲阳这魔教中人成了好友,有欠于五岳剑派,自然要为了道义而死……所有人都有死的理由,他们壮烈。
——但我不一样。
我岳不群,身负华山派复兴之重任,怎么能、怎么可以、怎么应该死在这里!?
我不是贪生怕死,只是责任让我必须活下来。
没错,我是为了责任而苟活,这岂非比单纯送死更加可贵!?
就在岳不群说服自己的时候,只听得远处传来一声狂笑,笑声之中七名高手已经飞了出来。
又是一招秒杀!
不管是高如莫大先生、不戒和尚这样的人物,还是薛冰这样的小年轻,都在此刻一视同仁,被任我行袖袍一挥,就有一股庞然大力扑面而来,甩飞出去十五六丈,重重砸在了地面上,都是难以动弹。
这一切变化太快,任我行吸引了一切注意,甚至都没有人发现岳不群并未参战。
“你们一个一个,接下来想死都难。”任我行哈哈大笑,他实在没料到今日一战能有这样艰难,一番大喜大悲,大急大缓,到现在总算放下心来,“都是本教主的内力养料,只待我将你们尽数吸干!”
正说话间,却还在寻思着李忘尘、李莫愁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糟糕!以他们两人武功,那个距离其实并无生命危险,但被自己点了穴道的话,只怕无法自保……任我行一念及此,笑容微敛,已放开了感知,去四处搜寻周遭生命迹象。
他独走“精、气”两道,目标是和燕南天一致的“精气·先天罡气”境界,若能成功,方有机会面对东方不败这一级数的人物。
相对来说,“神”上的修行稍微次之。
尤其是受困十年,更是令他横生心魔,看似冷静正常,实则心中对东方不败有了极大的怨意、恨意、仇意、杀意……无数的负面情绪,几乎难以自控。
正常来说的小三合先天高手,就算不主修神力,也至少能在眼耳鼻舌身五识达到巅峰,进而触摸“意”这个心识,也就是传说中的“第六感”。
不入先天,尤胜九品。
而任我行心性缺憾,只能有个八九品的神力修为,勉强过目不忘、听声辩位,仔细催动心意,才能感知到方圆半里左右的风吹草动。
李莫愁,找到了,在三丈外被埋着,奄奄一息,但无生命大碍……
李忘尘……没有声息,难道死了?
倒也无妨,只剩下一人也是足够,哼哼,这小子天纵奇才,终究还是死在我的手中……
任我行放下心来,眼睛微闭,站立不动,已开始汲取江枫的内力。
江枫在他手中,只稍微挣扎,便也没了知觉。
远处的岳不群本来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可就在这时,耳边听到了一个声音,“这人使用吸星大法的时候,好像无法动作……”
Where did the voice come from?
岳不群左看右看,周围并无他人,这声音好像也不是传音入密,但这话说来的确有理,难道是自己的幻觉?
他顾不得许多,遥遥看向任我行,脑中立刻有了一丝极为冒险,极为疯狂,但又极为有吸引力的想法……
岳不群捡了柄剑,收敛声息,绕过任我行的正面,来到了身后。
慢慢地靠近,一步一步地靠近,终于来到了一丈之内。
岳不群聚精会神地看过去,忽地缓缓伸出长剑,却并未用上真力,连半点风声都无,但只任我行有一丝一毫的反应,他立刻弃剑而去。
长剑距离任我行不到一寸,任我行竟仍然沉浸在汲取内力之中,并未有分毫察觉。
岳不群面色大喜,面上紫气一现,全身真力推动着长剑一送。
也就在这一刻,任我行转身,抬手,并指,截剑。刺啦,岳不群猝不及防,长剑直入任我行指尖,那双手指立刻迸发出奇幻迷离的色彩。
岳不群只觉得自己一身紫霞神功的真气,循着这柄长剑狂泄而去,而自己则慢慢四肢无力。
他的脸色渐苦、白、惨、颓。
“你当我不会防着你?”任我行狞笑道,“我一看你,就知晓你天生是个卑鄙无耻、喜暗算、惜生命的胚子,若无甚大把握,你绝不会前来送死。我探得你状态完好之后,却故作不知,以运转大法之姿态诱你而来——什么人!”
他忽然一下厉声大喝,松开长剑,想要回身。
却已经来不及了。
在任我行的背后,忽然不知从哪里流泻出一连串的剑光,像是夜空的流星闪烁着戳破幽暗天幕,像是远山上的冰雪反射日光直刺苍穹,剑起而剑收。
李忘尘喘着粗气颓然收剑,一屁股栽倒。
七十二路追魂夺命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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