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繁华、卖儿、小偷

杂耍朱佑樘也不是没见过，每逢宫里有喜庆，钟鼓司、教坊司自然要进诸般玩意儿让皇帝乐呵乐呵。不过那都是在殿堂里面，周围那个布置，说好听点是庄严肃穆根本不搭界，说难听点，干脆就是一群死人脸围着皇帝一个人，想放松都放不开。
这在大街上，万岁爷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个，不免有些想凑热闹的冲动。只是坐在銮驾上，对面人又多，实在不好意思张嘴。
此时那牟斌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伏在肩舆杠子上，笑着对朱佑樘低声说道：“万岁，其实太子爷已经让启奏万岁了，这逛大街的乐子，须得自行踱步慢慢看去才好，坐在肩舆上，纵然威严了些，毕竟隔了一层。万岁放心，今日这条街上，全是咱们宫里自己人挑选出来的，断无忧虑！”
“哦？连这些逛街买卖的都是咱们宫里自己人？怎么还有胡子啊？”朱佑樘惊喜笑道，一面朝老婆张皇后看去，示意注意听讲。
牟斌笑道：“胡子是粘上去的，女人都是宫女所扮。太子说了，今日御驾亲临，不比寻常，等过了这两天才会允许百姓进出。”
“嗯，那就下去看看？”朱佑樘怦然心动，好像在问张皇后的话。那张皇后其实也是个普通民女出身，这些情形那是几十年前看多了的，今日相见，还真是格外亲热，也有些跃跃欲试了。当下回头悄悄瞟了一眼，低声道：“不会被说罢？”
“不会，你后面只管跟着外命妇们，朕这边跟着群臣，各看各的。”朱佑樘呵呵一笑。夫妻计较一定，干脆就让黄荣到后面宣旨，万岁夫妇要步行逛街，诸大臣、命妇，分男女列两班跟在后面。
都已然这样了，那就跟着呗。文臣武将这边刘健带头，命妇那边由张懋的老夫人领队，分别逛了起来。
真是大开眼界啊，不但有吐火圈、拿大顶、蹬缸、耍十番、鼓书唱曲样样具备，连卖大力丸的、卖跌打酒的都有，甚至还有卖耗子药的。
看得朱佑樘夫妻走一路笑一路。
街上的摊贩和街两边的铺面各具特色，这边成衣铺，对面就是首饰店；这边酱醋铺子，对面就是酒肆；这边生熟药材，对面就是南北干货······
最妙的是大概每隔两百步，就有小小两个公共茅坑，分别写着男女二字，还真有人进去方便。
“呵呵，连这个都有？”朱佑樘大为惊奇，竟指着茅坑哑然失笑道。
“回万岁爷，太子爷说了，既然是街市，难免人有三急，安排下这个，也算是急人之难的同时五谷轮回，有专门运送金子的，呵呵！”刘瑾急忙陪话道。
话说听到这回答，连刘健等人都情不自禁地点起头来，大明朝的街市可从来没有公共茅坑这么一说，反正大家要么憋在裤裆里，要么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决，要么冲进人家店铺胡乱寻找。哪有人注意到这个？
嘿嘿，这太子爷还真有些细心的说，他怎么会这么了解民情呢？每个人的脑袋里都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又继续往前逛，只见两边买卖越来越兴隆，站在街上讨价还价，推着独轮小车装货卸货的，比比皆是。又大声说着价钱争得面红耳赤的，有低声商量眼睛到处乱看嘀嘀咕咕的，有大腹便便在酒楼里吃得红光满面迷迷糊糊的，还有打架吵闹老婆揪着老公耳朵跺脚骂的。
经过刚才牟斌和刘瑾介绍，朱佑樘夫妇留心观察每一个人，还真瞧出些熟人来。比如推独轮车装货的小贩，就是钟鼓司首领太监王大有所扮，这老小子向来领着一帮小子学傀儡戏，现在装成小贩，果然惟妙惟肖；而揪着耳朵吵架的那对夫妇，俨然就是清仁宫的宫女晴云和都知监的奉御太监张富贵；更有吃得大腹便便在酒楼里到处晃的，居然是内东裕库的首领太监张承恩······
看得朱佑樘夫妇不禁各自莞尔，这些奴才平时战战兢兢服侍自己们，现在经过太子爷这么一**，居然像模像样，跟真的似的。特别是他们脸上那部胡子，觉得既自然、又别扭。自然的是化妆画得好，看不出作假来。别扭的是明明知道这几个都跟剥了皮的鸡蛋一样光滑，想想他们平时的样子，忍不住觉得好笑。
这也太热闹了！朱佑樘带着一大群人慢慢闲逛，群众演员们就像没看到他们一样。估计也是儿子的主意，既然演戏就要演得像，大家也享受一次见天子不拜的待遇。
朱佑樘都不生气，谁不愿意？
一路闲闲逛着，万岁爷脸上笑意越来越浓，身后众官却神态各异，有的忍俊不禁、有的面色铁青、有的混若无事、有的皱眉长叹。
“老爷太太们呐，行行好吧，就把这孩子买去吧，当个小猫小狗给你看家也行啊——”
蓦然之间，一阵凄凉的哭泣声音远远传来，这不太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朱佑樘夫妻的兴致。朱佑樘顿住脚步，脸色不愉望去，只见不远处街边，一个妇女跪在一张破席子上，身旁有个十多岁的小孩儿，头插草标，两人俱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眼神里还透出一股子凄惨的味道。
身后刘健也愣住了，李东阳谢迁等人也怔住了，这又是哪一出？
只见那妇人目光散乱，呆呆望着前方，口里只是喃喃念叨要卖孩子。那小子眼睛大大的甚是机灵，手里捏着半块糕饼，脸上黑乎乎地看着路人。
大家正发愣间，只见张延龄大步向前走到母子面前道：“兀那妇人，怎地在此卖孩子？”
妇人无神说道：“大爷，行行好买了去吧。家里穷，吃不了饭。买了这孩子去给你做牛做马，好歹赏他一碗饭吃，老天爷也集你的阴功！”说完就趴在地上磕头，呜呜地哭。一面还死命压住孩子的脖子往地上按，磕得脑袋咚咚响。
众人不知这是哪一出，朱佑樘只觉得心中恻隐，忍不住想要问话。却听张延龄问道：“你卖多少钱？”
“回大爷话，只要五两银子！”
张延龄假意回头环顾一瞬，唉地长叹一声，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来仍在妇人面前：“孩子我也不买了，你带回去，找个活路吧！”
那妇人闻听大喜，猛地抬头，眼里噙满泪水：“多谢大爷，菩萨保佑大爷家大业大、升官发财啊！”又是猛一阵磕头道谢，末了一把拉起孩子，匆匆朝人群外面跑了出去。
目送着这一场景，皇帝皇后和文武大臣内外命妇，俱都五味杂陈，呆在原地不知所云。
正在晃神，忽然又听到一声大喝：“抓住他，抓小偷啊！”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条黑影倏地迎面跑来，那黑影倒是迅速，在街边铺子前的人堆里七扭八扭，眼看就要跑掉。这时后面追来三四个人，打头一个手里提着明晃晃的杀猪刀，朝那贼奔去。
逛了一路，还没看到凶器，此时朱佑樘身边的大臣们、侍卫们条件反射似的哗啦一下全都向皇上聚拢，有些人还喊出了“护驾！”弄得很紧张的样子。
可人家根本没在意这群人，只是径直去抓贼。
朱佑樘看着那提刀的人，一声惊呼，这不是自己儿子朱厚照么？咋一身屠户打扮？歪戴英雄帽、紧身短靠，胸前还挂了一大张油腻腻黑乎乎的围腰，满身匪气，正在奋勇抓贼。
只见朱厚照三步并作两步越过父皇人群冲过去，朱佑樘顾不得跟儿子打招呼，急吼吼看着他离那偷儿越来越远正要没法时，旁边忽然闪出一个彪形大汉，瞪圆鼓气伸开双臂，咚地一声，那贼慌不择路，竟瞄准了撞在这汉子胸前。
偷儿身材瘦小，被这一撞，顿时噔噔噔倒退几步一跤坐到。旁边人群一拥而上将这厮压了个结实，口里大喊：“抓到了，抓到了！”
朱厚照冲上去分开人群，一把揪住偷儿领子，瞪眼骂道：“直娘贼，偷你大爷的上好牛肉，识相的赶紧拿出来，要不然大爷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在你身上戳两个明晃晃的窟窿！”他说得又凶狠又认真，瞧得朱佑樘也疑惑起来：“这是我儿子么？怎么不太像啊！”
只见那偷儿哭丧着脸大声叫道：“大爷饶命，大爷饶命！”说完从腰里扯出一大块肉来，血色暗红，果然是块牛肉。
“剁了他、剁了他！”旁边看热闹的齐声发喊，吵吵着要杀了这贼。
“大爷饶命，小的实在是饿得狠了，下次再也不敢！小的上有就九十岁的老娘，下有五岁的儿子啊！”那贼被众人喊声吓到，抱着朱厚照的大腿，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我来问你，你今年几岁？”朱厚照提刀在他脑袋上狠狠晃了晃说道。
“不敢相瞒，小的今年二十有一！”
“我呸，你二十一，你老娘倒有九十，她是过了七十大寿才生了你这夯货么？”
“哈哈哈哈！”连同朱佑樘一道，周围所有人都哄然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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