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以民为本

这无疑是群臣和朱厚照争执最激烈的一次，也是群臣被弄得最懵的一次，他们完全丧失了还手之力。最起码，在口舌之争的这个层面上，是这样的。
连素来以辩论出名的谢迁，都没捞到一星半点的便宜，甚至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就算有，恐怕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刘健、谢迁、佀钟、戴珊、史琳、刘大夏······这些平时吞吐风云的大佬们在朱厚照面前，只落得个默默无语两眼泪的下场。
现在，他们的大脑几乎已经停止了运转，只能被太子爷牵着走了。听到太子说“······说说最后一条，模拟市井，擅取库藏。”的时候，竟莫名其妙地有种全身放松的感觉，暗暗想：终于完了！居然盼着太子赶紧闭嘴，大家好回家。
然后又都被自己吓着，为什么怕成这样啊？不是来进言劝阻太子荒唐胡闹的吗，不是来让皇上父子改邪归正的吗？
谢迁第一个稍稍清醒，急忙端正站姿和态度，要认真听太子的解释。刚才那些大家一致认为非常致命的“罪状”都被他全部反击，只剩下最后一条了，也是一个谜，他如果不是动用内府的家底，那到底是从哪儿弄来这么多货物的？
“模拟市井没错，我到底为什么模拟市井，后面说。现在咱们只说擅取库藏的事。请问戴侍御，你怎么知道本宫擅取库藏的？”朱厚照似乎高、潮已过，语气显得和气、平缓。
戴珊机械地站出来：“臣等打听过，去年冬天以来，顺天府接到户部移文，查处市面不法商户。近来京城百业，许多大商户都被查封还未开张，若非太子取用库藏，臣等想不出这么多的货物，到底是如何弄来的？莫非是有商户隐匿没被发现，还是早就奇货囤积，只等今日？”
“本宫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三样都没有。”朱厚照淡淡笑道：“不过这么答复似乎有些不负责任，这么着吧，请父皇传旨，宣几个人来问问便可。”他转身朝父亲朱佑樘说道。
朱佑樘点点头：“可以。”
“宣保国公朱晖、费铭、王承恩、胡贾、方恩明，还有高凤。”
"Okay."
黄荣去宣旨了，朱厚照忠厚地问各位老臣：“各位先生，不知是想一起问呢，还是一个一个地问？”
刘健等人有些脸红，人家这么大度，自己们哪能小气？要是单独问，那不是明摆着不信任太子么？当下回答道：“一起问。”
包间实在是很大，又来了七八个人，好像也不是很挤的样子。朱晖当先进来，他一个公爷跟在太监们后面的确不像回事。一进来就急忙给朱佑樘请安，又和诸位老臣们打招呼，眼神愁苦同情，意思好像在说，刚才大家好好的吃酒聊天多好，偏要闹到这儿来，何必呢？
等所有人都到齐行了大礼，小朱自然头一个要点高凤的名：“大伴，你来给先生们说说，咱们筹备仁和大街的时候，为何要采购货物。”
高凤出列，跪在朱佑樘面前：“启奏万岁，回太子话。东宫初初筹备仁和大街的时候，曾经想用银子到市面上采购货物。因为内府所用，毕竟与民间不同，非但越制，亦且价格昂贵，太子说这条大街最终是要让百姓享受实惠而非弄来玩闹，不能用内府的物事充当货物，所以就命奴婢等到市面采购。”
朱佑樘深深点头认同：“说得很对！”
“大伴你再说说，采购货物，遇到了什么难处？”朱厚照又道。
“开始筹银不够，后来太子率先发动东宫的人都入了银子，刘瑾等又在内府四处筹集，断断续续才大概凑齐。不料等奴婢们去市面卖货物的时候，顺天府忽然清查市面，凡所商户，一应封闭，什么也没买到。”高凤很守规矩，问什么答什么。
“好，你先歇歇。费铭、张承恩、胡贾、方恩明。”朱厚照叫到。费铭等急忙过来跪下：“奴婢在。”
“你们平时所管的库房，账实如何核对？”
“回太子话，有账簿登记，有库房实物可查。”
“好，我再问你们，榷市筹办以来，本宫可曾向你们买过，或者要过一样物品？”
“没有！”齐刷刷地回答。
“有没有证据证明一下？”朱厚照背着手说道。
“有的，奴婢们账簿俱在，实物俱在，请太子验证。”
“呵呵，本宫不用验证，请先生们验证吧。佀尚书，本宫提议，给你五天时间，带着你的人去查他们几个库，瞧瞧本宫可否说谎？”
佀钟急忙出来躬身道：“臣不敢，臣已知太子未有擅取库藏了。”佀钟心知，朱厚照敢这么做，就已经有了绝对的把握。自己何必赔上一张老脸呢？
“戴侍御，你的人去？”
戴珊不敢回答。
“去不去都没关系，下面你就知道了。国公爷，有劳你。”朱厚照笑着对朱晖说。朱晖急忙走进两步。
“请说一说，本宫万般无奈，找你帮了什么忙？”
朱晖听到这里，腰板一弯：“唉，万岁有所不知，太子为了此事，真是愁得饭都吃不下啊！”
"Oh?"
“太子想采购货物，不料市面一律不许大宗物品交易，没奈何，太子手谕臣，问有何良策。臣虽愚钝，也知道这榷市对朝廷的好处，敢不竭力？于是四处想法子，终于找到给臣家人订做冬衣的一家成衣作坊，那作坊主人与臣家素来还不错，答应帮忙，一个月时间里，四处奔走，连跑十来个县，采购当地货物。货物购齐，却因顺天府九城设卡，臣又只好动用家里的车马，还借了好几处世交好友家的车马，以采购年货的名义，将这些货物分批运进京城。不瞒万岁，多花了一倍不止的报关银子呢！”
朱晖笑着回答道。
“保国公，你既然知道顺天府九城设卡盘查不法商户，还动用自己的车马私运进城，岂非故意触犯律条么？”史琳好像抓住了朱晖尾巴，急忙插嘴。
“当然怕，在下也向太子陈情。当时太子拉着在下的手，沉痛地说，如今陛下念念在兹想做的事，就是俭省浮费，裁撤中宫，减轻百姓的负担。身为太子，为父解忧，责无旁贷。可是朝里有的大臣似乎不太理解太子的苦心，以为是多此一举，更怕太子今后会越来越多事吧？总之就有些不明真相的大臣想阻挠使绊。所以太子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在下听得心如刀绞，身为臣子，不能为主分忧，那还活着干什么？所以便冒着犯律条的风险，替太子做了这件事！”
朱晖一边说，一边充满感情地回忆着“那天”的情形，眼神里时时流露出一种怀念的表情，仿佛真有这么一天，他的确受过太子的耳提面命，听到过太子的苦衷和心声。
可是谢迁等人却听得羞愧无地，老脸火辣不已。什么叫以为太子多此一举啊？什么叫不明真相的大臣阻挠使绊啊？不都是在说他们么。
不过，似乎太子爷还留了点脸面给大家，没直接说他们是故意的。
“万岁，臣虽有百般理由，自以为在替太子办事，在为君父分忧，但毕竟犯了律条。此前臣不敢说，乃是因为事情未成。如今说出来，则臣心力已至，再无遗憾。就请万岁将臣治罪，以告天下，臣甘愿领受一切罪罚！”
朱晖陡然提高声音，无比慷慨地朝朱佑樘磕下头去。
朱佑樘看他趴着，脑地几乎贴到了地板上，真是一脸的为难，只好看着儿子：“太子，你这个——”
“所有罪责，都由儿臣引起，儿臣愿一人承担，不干保国公的事！”朱厚照也跪了下去。一君一臣互相讲着义气，真是叫人感动！
包房里陷入了沉默，朱佑樘悠悠看着面前的群臣们：“这可叫朕好生为难了。大家都说说吧，该如何处置？”
刘健等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会变成现在这局面。
正犹豫间，朱厚照忽然抬起头来：“父皇，儿臣还有话说。”
“你说吧。”朱佑樘感慨万千地看着儿子。
“方才只说了一个擅取库藏，还有模拟市井呢。戴侍御言道，儿臣安排了内宫诸人，故意模拟市井形状，只图博父皇母后解颐一笑，蠲儿卖女，偷盗抢夺之情形，竟然发生在皇城之内，实乃朝廷之耻。这一句话，儿臣不敢苟同，想要奉还戴侍御！”
他眼睛斜斜看向戴珊：“敢问戴侍御，当今号称盛世，可是真的四海升平，处处饱暖么？那你们天天上些折子，说这里灾荒，那里饥寒，时时嚷着请万岁赈灾济贫，难道是假话不成？
本宫虽身在大内，却也颇读过你们的折子，当时也深为戴侍御你们的勇气敢言所折服，因而特意命人打探市井情形，尤其这些可怜的景象，须得真实地在万岁面前表现出来。没别的意思，作为儿子，本宫有责任提醒父皇，阳光虽暖，终有照不到之处。也在提醒自己，莫以天下供养为当然，须要时时处处体察民情，牢记‘以民为本’四个字，不要忘了天下，忘了江山！”
“好，‘以民为本’，我儿说得好！”
朱佑樘霍然站起，亲手扶起儿子：“太子，你提醒得对，你知道这四个字，朕便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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